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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晝 by JeenRay

【楔子·上】

鹿晗始終喜歡把自己的名字和人格往天真無害那方面比喻。

他會笑著解釋自己的名字是清晨的小鹿。

語氣簡單表情幹凈。

然而他從來不會告訴你。鹿是逐鹿中原的鹿,晗是天將欲曙的晗。

名是黎明之前的黑暗。姓是遠古染血的王權。

他生就不是個隨遇而安溫吞無爭的人。

但他不會告訴你這些。

他只想做個笑容燦爛的大暖男。

做個笑容燦爛的大暖男,並且把這些秘密帶到死。

【楔子·下】

大多數時候吳世勳會表現得像個小孩。

比如在飯桌上敲勺子喊餓,在教室裏輪值甩著掃帚不老實掃地,和同學打球忘了回家被罰站的時候癟著嘴裝無辜。

大多數時候是這樣。

但有那麽幾個瞬間。細微而短暫的瞬間,吳世勳會覺得周圍這個喧囂的世界熙攘人群,突然在他眼裏滯空沈默。安靜死寂像一座墳冢。

日子不僅單調乏味。還漫長的讓人絕望。

於是他開始給自己找了點兒不自在。

真沒想到,這點兒不自在,竟然就磕磕絆絆,斷斷續續拖了他一輩子。

【Chapter 1·時時刻刻】

每時每刻,我們走向相遇。也走向死亡。

終於我明白漫長的人生和空白時間。該怎樣度過。

終於相遇。始於分離。

2007年初夏。北京。

大院兒裏的早晨總是簡單幹凈。

隱約響著大捆竹笤帚劃過柏油路和哨位換崗的聲音。初夏的蟬聲並不很聒噪。

某座庭院裏一位精神矍鑠的老人拾掇完院兒裏的花草,拍手上樓,樓層拐角那間房門被推開,一個直板寸的少年在床上睡得歪歪扭扭好不愜意。

老人的動作腳步都帶著一種獨特的堅硬。唰的一下把床上的被子抽到地板上,冷空氣使得床上的人一個激靈猛地彈起來,嗷兒的一嗓子驚起窗外一樹麻雀。

“哎喲呵,嚇我一大跳,您幹嘛呀!”穿著凱爾特綠色大褲衩的人老大不情願地乜著眼倒在床上翻個身裹上被單,還打了好大個噴嚏。

“該!這麽涼快的天兒開空調,幹什麽你想!”老人說著把手裏的被子甩到他頭上,“該上學還得上學,手續沒辦完之前,一節課你都甭想逃!”

“甭介呀,我這兒剛瞇上,昨兒晚上胖子他們可損了,您都不知道……把我灌得……”

“甭跟我這兒廢話,你躲得過你爸,可躲不過我,穿上校服,啊!把這屋兒給我歸置齊整嘍,下來吃飯,跑步上課去!”

“爺爺,您就讓我再睡會兒,您讓我踢正步上課去都成!這才什麽點兒啊?殺豬都沒您起得早!”少年開始蒙頭耍賴。

“胡扯什麽,瞧你內德行!睡個覺都能睡成這個孬兵樣兒,趕緊給我立著!”老爺子聲色俱厲,十分奏效。

小孩兒一個挺身滾起來,趕緊賠個笑臉兒,手耷拉在腦門子上歪歪斜斜敬了個禮。喊道,“是,首長同志,孫子遵命,保證完成任務!”

老爺子也樂了,背手兒走了,一邊兒走還一邊兒笑著罵他“一天到晚沒個正形兒!”

沒一會兒,前前後後就都歸置好了。自小被練到大的,不快也不行啊,老爺子那暴脾氣。穿著寬大的藍白運動校服的男孩奔下樓,還以為屋外頭沒人,到飯桌前抓起一塊面包叼著就要跑。

誰想剛跑到院兒裏頭,就被捯飭著花花草草的老爺子叫住。

“怎麽著,想溜啊。”

“嗨!您瞧您這話兒說的,我溜幹嘛呀。”男孩兒釘在地上,立馬回頭,笑得見牙不見眼,沒個正形兒撓著頭皮嘻嘻哈哈。

“那就老實坐著吃完再走,著什麽急?”

“嗨,我這……您剛不是說讓我跑著去呢麽,我這不是怕遲到嘛,咱不能搞特殊,您說是不是?”

“渾小子,你才吃幾碗飯吶,敢跟我這兒耍花兒花兒腸子?”

“不敢。那哪兒敢啊。”男孩立刻癟嘴裝乖。

“你給我過來。”老爺子作勢要把手裏鏟子扔過去。“說說,我內抽屜裏少兩千塊錢,怎麽回事兒?”

“啊?少這麽多那?”男孩故作驚訝狀,眼瞪得老圓看著他爺爺。

“你還來勁了!”老爺子呼啦一把他的腦袋。“敢說你不知道?”

“真不知道啊,橫是我爸拿的?”

“嘿,抽你我!老實交代,坦白從寬。”

眼瞅著糊弄不過去了,這才耷拉著腦袋慢吞吞說,“得,我拿的,成了吧。”

“越長越回去了,你這什麽性質你這行為!”

“我這不是助人為樂麽!”

“偷拿你爺爺的錢,你還助人為樂啦?你助誰了?”

“這不是……我們班上有個、有個女同學,家裏條件不好,他爸吧,最近內什麽,又、又住院了,那……說是……包工頭兒!對對對包工頭兒,忒黑了,都不帶給賠錢的!班主任號召我們獻愛心,我這不就獻去了嘛!”

老爺子狐疑地看他一眼:“這好事兒啊,告兒我一聲不就成了麽?藏著掖著算怎麽回事兒啊?”

“我這不是怕我捐多了您不樂意麽,我哪兒知道我爺爺這麽深明大義啊是不是。”

“行了,甭跟我這兒拍馬屁!你說你是為了助人為樂捐的錢呢,還是為了人家內女同學啊?”

“當然是女同學了!啊不是,什麽女同學,當然是為了助人為樂了,發揚咱老鹿家的光榮傳統麽這不是!”

“行了,趕緊上課去!”

“哎得嘞,走著!拜拜您內!”

院子周圍布滿青藤的圍欄上,流竄閃爍著少年飛奔的身影,並很快消失不見。

“嘿喲陳叔,您早啊!”

“晗晗,上課去啊?”

“可不,活活兒讓老爺子給踢出來的!”

“你這混小子,準又惹師長生氣了吧!”

“不能!您借我倆膽兒!”

迎面走來的一位中校和被叫做晗晗的男孩兒隔著柏油路打了招呼,各自走去。和院門的哨兵熟絡地嚷了一嗓子“國斌哥辛苦了!”之後,男孩飛快的奔上疾駛而來剛剛停穩的公交車,竄上一個位子之後手還長長地伸出來,沖著另一邊的哨位,賤兮兮地加了一句,“翔哥也辛苦!”

呼嘯的巴士帶起男孩的聲音飄在風中。

本該是這樣的年紀。

十七歲半。飛揚少年。

鹿晗不叫鹿晗晗。那是說起話來溫聲細語的鹿晗媽把他從小叫到大的小名兒。

打鹿晗一生下來他爺爺給他取了這個名兒,到他在大院兒裏和幾個一邊兒大的小子光著屁股蛋子撒潑打滾兒的瘋,一直到現在,誰見著他都是晗晗晗晗的叫。

當然,在他的武力威逼下,胖子黑子幾個早就一口一個鹿爺的叫順嘴了。連胖子被他逼急了叫幾聲晗晗膈應他,他都得踹上好幾腳。除此之外,鹿晗沒有向大院兒裏的任何人表明過他的不滿。

在所有人的眼裏,穿著藍白校服擠公交地鐵上學、聚了一班朋友、學習偶爾懶怠放學偶爾打架、但大多數時候安安生生的鹿晗,和這座院子裏的大多數孩子沒什麽不同。

出於對退休老爺子臉面的維護不怎麽明目張膽地坐著紅牌兒車進進出出,由於家底兒殷實也實在是沒什麽動力在學習上有太大成就。但卻生就一副倔強骨血,越是在自家的地盤兒上,對用肢體搏鬥來分出勝負這種事就越是樂此不疲,和所有的男孩兒一樣愛玩兒愛鬧又不出格,從不仗勢欺人對誰都熱情有禮。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看似普普通通毫無特色,連未來三十年的人生道路都坦途一片毫無曲折的男孩。在他十七歲這一年所做出的決定,幾乎讓他周圍的所有人都大跌眼鏡。

十七歲的寒假,跟爺爺和父母坐在客廳沙發看電視的鹿晗,突然指著某個頻道跨年演唱會上唱唱跳跳妝容奇特的幾個異國人,跟所有人宣布。我要去韓國,去當歌手。

事情的發展就是,在鹿晗斷斷續續大大小小折騰了一個寒假外加將近一個學期之後,父母終於不再把他的那個決定當成一句玩笑。結果就是全大院兒的人見了他打招呼都成了“哪兒去呀大明星?”

當然這種風氣在鹿晗叫上胖子及眾人有組織有紀律地收拾了一遍北院兒陸航的那班孩子之後,得到了完美的壓制。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鹿晗的爺爺,從總上退下來的這位老師長,竟然力排眾議支持了自己孫子的這個決定。

說實話,鹿晗其實也算不上是嚴格意義上的軍二代。鹿晗的父親趕上經商潮,在生意場上站穩了腳跟,裏外顧不全,才把鹿晗交給了退下來的老爺子。跟鹿晗穿一條褲子的那些發小兒裏,除了胖子,都考了軍校進了部隊,只剩他們還在這兒半瓶子逛蕩。在寂靜且秩序的大院兒裏,要是仔細掰扯,他多少算個異類。

終於。由於老子的老子的支持,老子也不好再說什麽話,鹿晗就和他爸約定,五年,要是五年裏頭,他混不出個什麽名堂,就乖乖兒回來接受封建大家長的安排。鹿晗當時連個磕巴兒都沒打,就點頭答應了。

最近家裏忙著幫他在學校辦休學,手續了了,鹿晗就準備動身去韓國。

當然,在剛才大跌眼鏡的幾乎所有人裏,不包括胖子和黑子。

胖子大號陸榮臻。其實人也不胖,就是小的時候吃的多了,橫著長了那麽一段兒,這就算讓鹿晗給記下了。再加上開口不管是叫他榮子臻子還是榮臻,都透著那麽點兒別扭,幹脆鹿晗就順嘴叫他胖子。叫著叫著,就改不了了。胖子家就在隔壁,鹿晗從臥室裏伸個頭,胖子伸手都能夠著。小時候玩兒瘋了沖著人家窗戶口裏扔東西的事兒沒少幹。

黑子叫陳震東。就是將將跟鹿晗打招呼內位中校的兒子。他爸當年是鹿老爺子手把手帶出來的兵,住的也不遠,倆人小時候天天幹架,慢慢兒的就熟了。就這位,當年差點兒沒和鹿晗定了娃娃親,一生下來發現鹿晗是個男的,他媽還可惜了好一陣子。這事兒可不能提,提一次鹿晗就跟他急一次。黑子天生長得黑,外號根本就沒什麽創意,就是這麽多年,他也認了。

仨人整天一趟上學一趟散,好得沒邊兒了。鹿晗這麽大個苗頭,他們能看不出來?

起先是鹿晗愛在車上哼哼些個他們聽不明白的歌兒。這倒沒什麽,從小到大的毛病了,從汪峰崔健到菊花殘火星哥的,但凡是個人物這家夥沒一個不頭頭是道的。到了KTV可算撒歡兒了,搶著麥就不松手,吼到嗓子冒煙兒為止。就是最近這貨嘴裏老是哼唧些聽不明白的東西,一問才知道,人家那是韓語。

說實話不論鹿晗胖子還是黑子,人都不怎麽待見韓國這些袒胸露背的,但是胖子就覺得,這歌兒叫鹿晗唱得,還真挺像那麽回事兒。後來就演變成了一到周末必去KTV,更有甚者到了寒假,鹿晗各處去找按小時計費的錄音室自己去錄DEMO,神神叨叨的說要寄給什麽傻帽還是嘰歪歪嘰的。倆人也聽不明白,就嗯啊的點頭。

直到有一天,大過年的通宵鬧,哥兒仨喝蒙了,坐在大院兒裏的路牙子上,胡扯了一晚上。

鹿晗就說些“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誰規定咱們一生下來就得當兵?”、“你們知不知道郭子走的時候兒跟我說什麽?”、“說不能只顧著聽爸媽的,連自己是誰都忘了,我現在真特麽後悔死了。”、“我們的人生只有一次”這種不著四六的話。時而文藝時而爆粗。給旁邊兒倆人差點兒整分裂了。

大半夜偶爾跳起來去躲幾個糾察。鹿晗暈乎乎地跑不動,讓胖子黑子一人拽一手,沒走兩步兒就哭了,又哭又吐,一邊兒吐還一邊兒嚷,“爺們兒明天要去幹件大事兒!”

當時倆人就知道鹿晗這些天神神叨叨的為的什麽了。

第二天,倆人又知道鹿晗的那件大事兒是什麽的時候,一個正攔著他爸,一個正扶著他媽,擋著鹿晗竄到沙發後頭,異口同聲喊“叔叔阿姨你們聽晗晗怎麽說吧。”那可真是個手腳並用左右開弓嘴裏還不閑著。

當然那個時候鹿晗沒來得及去為了那個膈應人的小名兒踹他倆。

胖子和黑子覺得鹿晗這事兒一點兒都不異想天開。

誰異想天開的時候能放著DOTA不動天天往錄音室跑,把壓歲錢零花錢都讚起來買CD上聲樂課,一天到晚吼個歌能把嗓子吼劈了?誰異想天開的時候能把自己關家裏跳舞跳得衣服都能擰出水兒來?把這些東西當玩笑的人,不配做鹿晗的哥們兒。

事實上鹿晗也不僅僅是想想而已。他只不過是做了大院兒裏的孩子都想做卻又不敢做的事情。去反抗這種宿命論似的生長方式。

作為哥們兒,這個時候不挺他,還誰挺他?

鹿晗和他爸鬧得最兇那會兒,都擱胖子家住著。吃喝拉撒睡,誰也沒攆過他。他自己也沒什麽不好意思的。

現在好歹算個皆大歡喜。這裏頭沒少了胖子和黑子車軲轆話來回說的那些勸。鹿晗打心眼兒裏感激他這倆發小兒。

車停到站。趕上點兒了,校門口烏央烏央全是藍白校服的人。

鹿晗神游飄下車,正想這事兒呢。胖子和黑子就大老遠鹿爺鹿爺的叫,在校門口沖著他搖晃著手。

鹿晗一歪嘴沖上去對倆人左擁右抱。笑得特別少兒不宜。

黑子就罵他,“裝丫挺的!你不是不來上課麽?”

“還用問,讓那位真鹿爺給攆出來的唄。”胖子也笑。一邊兒笑還一邊兒捶他。

“去去去,大不敬,你們應該管鹿爺的爺叫祖爺爺,有文化沒文化!”

“喲,那敢問鹿爺,咱們祖爺爺是怎麽著把您給扔出來的呀,是頭朝下呢,還是腚朝下呢?”

鹿晗死揪著他頭皮又抓又撓的,“玩兒蛋去!”

“說真的,簽證下來了麽?”黑子突然竄出句話問他。

鹿晗覺得這疑問中帶著些極易讓人察覺的不快。或者說是不舍。呸,還不舍,酸不酸,鹿晗在腦子裏罵了兩句,表情一下暗下來,又猛地笑開。沒心沒肺地捶他說,“怎麽著,這麽盼著哥們兒走啊?”

“且盼著呢,走得了麽您,都說禍害遺千年,我怕您這禍害死活兒賴著不肯這麽輕易地消失在我的生命裏。”剛難過了那麽一下,黑子也立刻恢覆滿嘴跑火車的模樣,擡手打回去,特別酸倒牙地答道。

“呸!酸不酸!”鹿晗皺皺鼻子,“哥們兒就是真消失在您的生命裏,也一定會鍥而不舍地出現在您的春夢裏!”

那天鹿晗發揚風格帶著黑子和胖子一塊兒逃課。

仨人跑到籃球館裏傻坐了一整天。

直到鹿晗說餓得不行了,才跑到學校外面的小館子裏吃麻辣燙。一邊兒喝著北冰洋一邊兒打嗝兒。嘻嘻哈哈胡扯八扯。

最後還是胖子先忍不住了,灌了最後一口北冰洋就要啤酒,吹完了一瓶之後就開始趴在鹿晗身上哭。一邊兒抹眼淚兒一邊兒嚎說鹿爺你以後可怎麽辦吶,你沒了哥兒幾個自己過得慣麽。連口焦圈兒都吃不上的什麽鬼地兒啊,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打起來可沒人拉著你啦。

鹿晗給胖子一只胳膊,另一只手還是用吸管兒喝北冰洋。表情泰然自若。他就這樣兒,別人煽情的時候他從來不肯投降。非得等人走完了一個人躲起來哭。上次喝醉的那回不算。

黑子摟著他的脖子說,鹿爺,到了那地方可別來橫的,想著心裏那口氣呢,忍忍沒什麽。

就這樣你一嘴我一嘴,鹿晗心裏都快讓什麽東西給泡發了,眼淚就是不肯往出掉。

結了帳他就拉扯著倆人去地學校旁邊鐵站裏的奶茶店。給胖子黑子一人要了一杯香芋奶茶。買了單程票坐在地鐵站候車臺的中間兒的長椅上。吹隧道裏呼嘯而來的冷風。聽列車疾馳而過摩擦軌道的聲音。看車裏車外有上有下人來人往。

小時候兒欠下的。

鹿晗說。也不看他倆,直勾勾盯著前頭排隊等車的人流,就說喝吧,快喝。

小時候鹿晗總愛逃補習班兒。一放學到了地鐵站就跟胖子黑子倆人站在地鐵兩邊兒等兩個方向的車。仨人就總愛打賭,說看看誰的那趟車先來,車先來的請剩下的喝奶茶。鹿晗打起賭來不含糊,一輸了就愛耍賴,要說他耍賴這毛病還真就只跟胖子黑子倆人,擱別人面前你就是讓他請你喝一車奶茶鹿爺為了自己的那張面子也得對著你不打磕巴的答應嘍。為了這個倆人沒少嫌棄他。

又一列車嘶鳴駛過。點兒沒到高峰。人只剩下稀稀拉拉幾個。鹿晗從未見過這座地鐵站如此空曠。

喝吧。鹿晗說。聲音險些被鐵軌的撕磨聲掩過。連賤兮兮的調子都不再平仄起伏,顯得十分稀松平淡。爺們兒總不能帶著一屁股債走啊。

直到最後一輛車調頭回軌。兩支吸管兒讓咬成了扁的,那一小杯奶茶還是不見底兒。

真特麽摳兒!胖子開始笑著罵他。仨人懶懶散散說著平白都說的話。

但是胖子和黑子知道。這回,鹿晗的那趟車。是真的早到了。

再跟胖子黑子仨一塊兒出來就是首都機場了。

廣播嘈雜,人頭攢動,托運個行李就累個半死。沒有絲毫影視劇裏應有的那種離別浪漫。

倆人誰都沒先說話,就是扯著鹿晗的衣領子,死不松手好一會兒。然後走到後頭,把地方兒騰出來給鹿晗媽和爺爺。

鹿晗此刻正拖著緩慢的腳步走在密閉的登機口過道裏。胖子和黑子送他的盒子裏是NIKE90曼聯簽名版,鹿晗覬覦了小半年兒的款。

沒有蔓延的這種情緒,或許是因為太凝重?他不知道。但這一瞬間他並沒有多少知覺。只是手裏死死攥著機票護照拎著包。一步一步往前挪。不肯回頭。

他忽然想起《海上鋼琴師》裏的Lemon。

他說我所恐懼的,不是我之所見。而是我所不見。

但鹿晗想把這句話倒過來。

他想象自己是站在懸梯上對著大霧中的整個紐約城的鋼琴師。但卻毫不猶豫的沖下去。把自己楔進那座迷宮般的城市。

他不知道。這種在短暫的分別現場裏沒有被他好好經歷的情緒。

會在未來的無數個日子翻來覆去的折磨他。

生根發芽。噬血蝕骨。

紐約是紐約。鋼琴是鋼琴。

他永遠都不可能是1900的傳奇。

他只是又一個鉆進荒蕪時空中的孤獨生命。

他將開始一段漫長的跋涉。經歷一些人,也被一些人經歷。世界開始不再對他仁慈,給予他饋贈,同時也給他一些無法抹去的痕跡。

在人生最動蕩的時間裏,他過著最動蕩的日子。

始於分離。終於相遇。

【Chapter 1·The Hours】

【END】

【Chapter 2·練習曲】

結束了。

最後的旋律細微得不可察覺。一切憤怒與掙紮、瘋狂與挫敗。都像刻意編排的渲染情節,在結局到來之後更加荒謬。那些沒有來得及說出的話,被翻滾的情緒吞沒,變成死在這片寂靜裏唯一的秘密。故事如此完美,結局卻殘忍可悲。

李昌基這樣形容李斯特的十一號超級練習曲《夜之和諧》。這首他推崇備至卻永遠也彈不到結尾的的曲子。他總是喜歡用這些界限模糊卻聽似悅耳的形容詞來解釋這個彈不到尾的理由,從不肯承認是因為自己技術太差。

中章的最後一串音符落地,李昌基的手指習慣性的在黑鍵上劃了個來回。

就在指尖離開黑鍵的瞬間,音樂教室窗口一個瘦高的身影緩緩在他翻卷的琴譜上投下一片日影。翻舊卷頁的琴譜被忽然竄進來的冷風吹起一個哆嗦。

李昌基早就對吳世勳可以輕而易舉憑一張人畜無害的臉騙過管理員阿姨進來自己學校這件事見怪不怪了。

穿著藍白校服的男孩兒見裏面的人註意到了自己卻還沒有什麽行動,很不滿地擡手敲了敲窗欞,撇撇嘴催促。

李昌基收拾好琴譜拎著書包,直接從寬大低矮的窗戶中跳了出去,一手勾著吳世勳的脖子,然後嘟囔著這孩子吃什麽好東西長大的又長高了。

兩個人保持著跨越了身高差勾肩搭背的高難動作,一直這麽走到學校大門口,主樓上聚集了一些零零散散晃蕩著早就等著看這幅畫面的女生,終於出現的主人公引起了小小的混亂。

對於首爾藝高的人來說,李昌基見天兒被一個穿著初中校服的孩子來接放學這件事已經不是什麽新聞了。怪只怪吳世勳那一身校服在這堆杏黃色裏太顯眼。他又很不知避諱地登堂入室直接進到教學樓,三天兩頭在這兒晃來晃去。不認識他才有鬼。

聖誕將至。滿大街都是紅紅綠綠的ON SALE或者各種掛滿裝飾的雪松。認識李昌基之前聖誕節對吳世勳來說沒一點兒特別。現在,他懷裏抱著個巨型泰迪公仔正享受著一路上所有人的註目禮。

“哥,如果你只是想讓我幫你把禮物搬到某個女生面前的話,你大可不必騙我說這是送我的。”吳世勳躲在快把自己埋住了的柔軟泰迪背後。伸出長長的胳膊扯住李昌基的帽子說。“我生氣的話事情會很不妙。”

“哪有那個閑心騙你,是禮物,給你的,聖誕禮物。”李昌基表情有些著急,滿大街找著文具店之類的地方,手裏還捏著一張脫落的塑料姓名牌。那是剛才一路上打打鬧鬧不小心拽掉了的吳世勳的胸牌。

“哪有人提前一天送聖誕禮物的?還讓我自取?”吳世勳張牙舞爪地不肯松手,左胸前掉了一片的姓名牌托兒正孤零零別在衣服上。

“我這不是最近要回家一趟麽。趕不上聖誕那一天了。再說這麽大一只公仔我也抱不動啊,誰讓你長得高呢?”李昌基拍掉他的手說,“不行我再給你做個新的吧,我那兒還有幾個備用的名牌夾子。明天周六,也不用去學校,不戴這個問題不大吧。”說著晃了晃捏在手裏的印著韓文和漢字的吳世勳的校服銘牌。

“嗯,不帶也可以。”吳世勳又在公仔背後艱難地調換了一下頭的角度。

“難道你就沒有個多餘的胸牌麽,怎麽可能就一個呢。應該有個備用的啊。”李昌基撓著腦袋,奇怪道。

“我就只有一個沒錯。”吳世勳趕緊搶話,說完又補充一句,“備用的早就丟了。”

李昌基戳他腦袋,“這小子。”

倆人下地鐵沒走多遠就到了公司。吳世勳摟著那只熊進了練習室又被人圍觀半天。李昌基幫他簽了到回來,就看見吳世勳正對著空調的暖風狠吹還一直跺腳。

李昌基上去踹了他一腳教訓道,“這麽冷的天兒,穿個校服你就敢出來,出息了啊你。”其實這話打看見他的時候就說過了,李昌基就是絮叨習慣了,不說就不自在,他一路嘟囔著一路去自己的儲物櫃裏掏出來那件黑色羽絨服給吳世勳裹上,跟裹紫菜包飯似的,圍上還不夠,又使勁兒捏了捏。

吳世勳樂了,說,“哥,我又不是飯做的,你再捏我也黏不到這件兒衣服上。”

李昌基火大,掐著他的臉說,“你要是再不穿大衣出來我就把你給裹進紫菜卷裏切了!”

“幹嘛呀光天化日的?註意點兒影響行不行?”金文奎摟著金鐘仁吊兒郎當走進來,門咣的一聲磕在後墻上,“說你呢李昌基學生,別老欺負我們世勳。”

把門推得咣一聲撞在墻上的人不是金文奎,而是金鐘仁。

後者現在正無視練習室裏和諧的氣氛,黑著一張比平時更黑的臉徑自走到最靠裏的角落盤腿坐下。

練習室裏的人普遍安靜了一個瞬間,又開始若有似無的交談。但顯然金鐘仁周圍的氣溫驟降。

“怎麽了他?”李昌基擡頭問在一邊桌子上放包的金文奎。顯然金鐘仁這種獨自憋在一邊生悶氣的場景太罕見了。

“新組合的人員又確定了一個,”金文奎餘光看了一眼金鐘仁才又回頭輕聲說,“是泰民。”

吳世勳做恍然大悟狀。

最近由於要推新男組,整個公司的練習生都恨不得枕戈待旦虎視眈眈。他反倒沒什麽壓力,剛進公司幾個月,什麽都還是入門級別,新男組跟他沒半毛錢關系。

考量的範圍在那一批資歷最老的練習生裏,再加上實力出眾的李泰民和金鐘仁。本來金鐘仁和李泰民倆人也沒什麽太大壓力,由於年齡原因,他們是後備中的後備,選不上也很正常,反正還有的是機會。

倆人平常就不怎麽對付,跳個舞能跳出好幾圈嘴仗,一見面就開始互掐,為了黏著金文奎還經常爭風吃醋,雖然據金文奎供述這倆人其實是相愛相殺吧,但是好幾次差點兒動起手來也是事實。說到底,也不是真和誰過不去,就是個死咬不放的對手關系。定位一樣,年齡相仿,都對舞蹈有瘋子般的執念,什麽都非得分出個一二三來,沒辦法的事兒。現如今不是別人,而是李泰民被選錄了,卻撇下金鐘仁,是個人都知道他心裏多不是滋味兒。

金文奎向吳世勳使了個眼色,讓他去勸勸,吳世勳很無視地翻了個白眼兒,還往邊兒上挪了挪。一副金鐘仁誰啊我和他不熟的表情。

開玩笑,別看那小子平時傻乎乎的很好騙,笑起來露的牙比樸燦烈還多,這要是發起火來誰能拿住他?我才不往槍口上撞。

金文奎聳聳肩很認命的走過去,在金鐘仁身邊盤腿坐下,遞給他一瓶礦泉水。手放在他卷起袖管的手臂上。

金鐘仁的頭發隨著額頭傾斜的角度垂下來,蓋住眼睛,他沒有去接那一瓶水,一動不動坐在那裏異常安靜。

絲毫沒有要發火的樣子。

金文奎的手按在他肩上,卻幾乎都感覺不到他的呼吸起伏,察覺到有些不對,於是歪頭去看金鐘仁低垂的臉。

嘴唇抿得很緊,血管被擠壓得白了一片。只有鼻翼在一翕一合。金文奎看到他剛才被衣服擋住的那雙手,死死地捏成兩個拳頭。

“鐘仁?”他說,帶著疑惑,暫時想不出更好的詞來勸解。似乎金鐘仁並不只是在惱恨失去了一次機會這麽簡單。

垂著頭的人把臉別得更遠。就這樣僵持著。

“聽我說。”半晌,金文奎一句話沒說完,金鐘仁突然甩了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打了雞血似的躥起來,把音響開大,加入練習室前端練舞的人群。

金文奎坐在原地仰頭看著他,遲遲沒有動作。

覆蓋了整個墻面的巨大反光鏡讓金鐘仁的正臉和在過於緊促的節奏下來不及被他蓄長的留海掩飾的表情一覽無遺。

李昌基拉著吳世勳站在一邊,說這孩子怎麽了瘋了似的。

吳世勳鼓鼓嘴巴,沒有接話。

金鐘仁的動作異常迅速和激烈。沒有什麽花哨的裝飾和舒緩的停滯。像是要把自己的四肢百骸甩碎了再重新拼裝起來。全程他沒有朝對面的墻鏡裏看一眼,只是自顧自的跳舞。發梢很快被汗液結成綹貼在他的額頭上。

“呀!金鐘仁,夠了!”過了一會兒,金文奎站起來沖他嚷。胳膊亂揮了幾下想要捉住他的手臂或衣角制止他。卻根本不能奏效。

而當音樂到了最快節奏的副歌部分,所有人跳得正起勁兒,金鐘仁卻突兀地停了下來。依舊垂著頭,眼睛死死盯著地面。

只有肩膀和胸膛劇烈聳動著喘氣。

金文奎大步過去,抓起他的手頭也不回地拉著他離開練習室。留下身後一眾人面面廝覷。

吳世勳目睹完這一系列鏡頭,才慢吞吞從角落裏站起來伸了伸懶腰,對李昌基說哥你不回去練習麽。

李昌基的練習室在四層,傳說中的A班預備役。他只是習慣先跟著吳世勳到地下室鬧一會兒再去上課,就像金文奎一樣。

平常時間卡得很死的李昌基這會兒破天荒地搖搖頭說不去了。今天直接回家,還有些東西要收拾。

塞在他衛衣側兜裏的吳世勳的校服名牌露了個頭。李昌基的表情有些閃爍又有些篤定。他看著吳世勳,不知道想在他臉上找到什麽。

吳世勳很奇怪地回視。摸了摸自己嘴角說我臉上沾上臟東西了你一直盯著我。

李昌基樂了,說沒有,要是真有我還能到了這兒再告訴你啊。

吳世勳一笑下巴就更加尖削,嘴巴抿在一起,伸手玩笑地推了他一下。

李昌基突然說,世勳啊,該長大了啊。

吳世勳楞了一下,又開始笑,說你真嘮叨你,就這兩句話這幾天都快成你口頭禪了是不是。

李昌基也跟著笑,兩個人笑來笑去的,誰也沒先打住。

半晌,吳世勳忽然沈下臉說,哥你今天真奇怪,說,是不是有事兒瞞我。

李昌基笑得收不住,身子向後仰去,一邊兒捂臉一邊兒說,是是是,前天你找不著的那包農心蝦條是我吃的。

你不會回了家就不回來了吧。吳世勳突兀地追問,垂下眼盯著他一聲不吭,不知在想些什麽,然後伸出手扳正李昌基的臉讓他坐好,仔仔細細打量他。

事實證明吳世勳還真沒什麽辨別真偽的天賦。這麽明目張膽地騙他他都能上當。

他所有的線索都只來自於李昌基最後的那句規勸。

該長大了。

這讓他始終保持著懷疑與不安。

吳世勳岔開話題,問他用不用去看看金鐘仁,李昌基說不用管,讓他們自己看著辦,然後說我得帶你去個地方,於是帶吳世勳去了A班練習室。很囂張地笑說提前請你參觀參觀,客觀上激勵一下讓你有前進的動力。要不是在各位前輩面前要顧著他這位當哥的面子,吳世勳真想上去踹他屁股。

李昌基用練習室那架電子琴又彈了一遍《夜之和諧》。

這次出乎意料的,他彈到了結局。

抑塞的降調和沈重的扣弦與悶響,都和中篇的旋律有些詭異地反差。

吳世勳第一次完整的聽到了這首練習曲。正如李昌基所說,一切憤怒與掙紮、瘋狂與挫敗,都像刻意編排的情節,在結局到來之後更加荒謬。

或許練習曲只是用來炫技,不需要多麽巧妙地故事構造。他這樣試著解釋。

李昌基的眼神始終停留在左手邊的黑鍵上,不肯回頭。他突然擡起手把原本反著扣在頭上的帽子轉過來,帽檐兒壓得不能再低。

直到很久之後,吳世勳才又回憶起這個曾被他忽略的細節。在他們終於取得第一個歌謠節目一位的安可舞臺上,金鐘仁做了和那時候的李昌基極其相似的動作,然後蹲在無法被捕捉的攝影機盲區放聲大哭。

他才恍然大悟。原來時間早已給了他如此明晰的線索,然而他抓不住,看不到,直至錯過,還在錯過。

地下室的走廊盡頭有一片堆放雜物的地方,一墻之外就是停車場。平常大門緊鎖,沒有誰會從這裏經過。

金鐘仁跑到不能再前進一步,才不甘心地停下腳。手撐在緊鎖的玻璃門上,震顫出金屬碰撞的響聲。

“你瘋了?”金文奎三下兩下錯開擋路的紙箱,跑過去攀上金鐘仁伸開的胳膊,死死攥住,喘了幾口氣才低聲吼道。

背對著他的人沒有任何反應。

“這麽多人都看著呢!你想讓全公司都給你金鐘仁扣上個妒忌同期的帽子麽?”金文奎顯然對他的所為有些不滿,平時金鐘仁看著也不是這麽個愛眼紅的主兒,怎麽今天這麽反常。

“別管我。”金鐘仁終於肯開口說話了,“哥,你去練習吧。”

“練個屁!你不知道自己腿上有傷?你做給誰看!受罪的不是你?”金文奎沖他吼回去,一只手扳著他的肩膀使勁,“我跟你說話呢,你給我轉過來!”

金鐘仁再次陷入沈默,這一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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